奥太美之春

森林之灵

美仑美焕！::21:

johnbrother

森林之灵 于 05-3-12 12:33 写道：
美仑美焕！::21:

绚丽多姿::27:

极地孤行

你能想象在苍茫中有如此清澈而高贵的颜色吗？
　　我看见冬天的森林呈现出赭色和黑色，厚重延绵如同完整无暇的大理石。而在这样与季节相衬的沉郁和压抑中，没有树叶的枝条却得以尽情舒展。
　　你能想象那些长鞭般跳荡的枝条的颜色吗？
　　它们有玫瑰的娇艳，象春天最初的嫩芽。它们有哈达的雪亮，象高山融化的泉水。
　　它们在陡峭得令人心惊却又象沉默寡言的山里汉子一样将人抱在怀里的山崖上，闪烁着紫光，象情人手指上的钻石。
　　它的存在，只为装点远处银色的雪山。

极地孤行

　

　　我在出发前一个星期，还不知道奥太娜雪山是一座什么样的山。事实上到今天，我也仍然不了解它的背景和沿革。然而这不重要。
　　只是缘于突然的冲动。体内奔腾的河水就要决堤却没有出口。
　　我隐约记得有人发贴子说要爬雪山。于是上网，找联系电话。订机票。然后是一连串的采购，和同行的朋友见面。没有激动。没有期盼。我知道到那一天，我会出发。就象我曾经一次次出发。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就象吃饭和穿衣是生活的必需。我从来就不讨厌城市。我热爱酒吧和咖啡馆，我热爱空调和抽水马桶。然而我还是要出发。
　　好象是为赴一个神秘的约。这约没有时间和地点。我将要去的是奥太娜雪山。但邀我赴约的并不是它。邀我赴约的，更辽阔，更深远。
　　然而我还是没有想到就在出发前夕我被无法忍受的痛苦击倒。如果我放弃行程，我也许能够逃避折磨。但我没有，我还是出发了。
　　我是悲观的，我不相信个人的努力能够改变异己的事物。而且，这时候，我明白我无法抵抗雪山的吸引。奥太娜雪山。这座独一无二的雪山。它是我爱的同一类人中独一无二的那一个。
　　我想，就象曾经发生过的那样。雪山一定能占据我全部身心，让我忘掉眼前如同暗夜行走视线阻隔的痛苦。那是琐细的情感痛苦，只是我无法象智者和哲人一样逃脱我们生活其中的蜗壳的挤压。
　　但是有雪山，我可以移情别恋。
　　在去的路上，我以为我的文字会消极而狭隘。而现在，我坐在窗下久违的阳光里。奥大娜雪山历历在目，它的触觉和气息还残留在我的指尖和胸口。我知道一切正如我所料。我超越了我想超越的，因为雪山。我知道我的笔将明晰而通透。
　　但我仍然想记下这段缘由。为了记忆和忘却。

极地孤行

这时我心中的河水开始汹涌。我无法再耐心细致地按时间顺序复述细节。我口不择言。这些争相绽放的硕大的水花，我盼着它们能够永开不败，让我从容地凝视和采摘。
　　那条雪白的哈达，现在挂在我的书柜上。如果能够，我多想时时把它挂在胸前。
　　车在清晨六点离开成都开往黑水。因为睡眠不足，我一直昏昏欲睡。偶然把眼睛睁开看看窗外时，我有些微的失望。窗外有屏风和障碍般的山峦。这层峦叠嶂是灰黑的，突兀的，赤裸的，荒芜的。如同被风干般没有水份。山梁上片石垒就的藏民的房子方方正正，窗子小得如同碉堡。颜色也是灰黑得几乎无法辩认的。说实话，这样的贫瘠让人觉得不自在。
　　好在有一直伴随公路的江水。岷江是清冽的，虽然是枯水的冬天，水势仍然很急。我意识到我到了高原。而且是冬天的高原。当春天到来，景色会不同的吧，我想。
　　到黑水县城时我一下感到了刺骨的凛冽。风瞬间穿透了衣服。我以为山里会更冷，但后来我知道这是因为县城是山间的平地的原故。山里，是温暖的。
　　进山的小货车只有两辆。人多位少。两个藏族兄弟就趴在货车车斗里堆成小山的背包顶上颠簸了近一个小时。而当车路到了头我们要开始步行进八家寨时，我才知道这时起我们的背包就不再需要自己背了。这多多少少算得上奢侈。我本来以为既然要爬山就应该一切*自己的。但后来，当我在看不到尽头的山坡上气喘吁吁时，我才知道，我真是太高估自己了。
　　我们沿着几近干涸的小溪往山谷里走去。八家寨在等着我们。我有些迫不及待地动身了。应该留在山外的，我依然背负着，没有能够留在山外，但手机没有信号了。哪怕我仍然在疑虑和烦恼，山里已经是另一个世界。
　　现在我沿着山的血脉向它的心脏走去。我盼着出汗，我盼着体力透支。我想让自己麻木。
　　当我发现自己在数月深居简出的生活之后仍然能够支持移动的双腿，我是欣慰的。虽然我不知道严峻的考验远没到来。但体力上的劳累从来不是我关心的话题。我无法改变自己热爱虚幻和遥远的天性。
　　于是，当我在一个半小时的短暂路程后来到山坡上的八家寨口时，我感到了震撼。
　　我不是轻易地使用震撼这个词。我至今无法抚平那一刻心里被接纳的感动和欣喜。对于雪山来说，我们都只是忧烦的庸碌的生物，就象那个藏族兄弟的戏言，神山的天气总是很好，可是有人来爬山时就会变坏。我自己当时的心境尤其令人汗颜。可是我还是没能了解雪山和雪山居民的宽厚和渊博。
　　他们在我的脖子上挂上了雪白的哈达。雪山，你看我的胸口飘着雪白的哈达。你知道我正在努力把自己变得象哈达一样纯净和柔顺。
　　我怕我这个没有信仰的人的步子，配不上你象哈达一样雪白的灵魂。

极地孤行

小木屋在山脚下，象童话里迷路的孩子的家。
　　这是藏民们放牧时居住的地方。也许我不应该将它美化。它四处透风，布满灰尘。取暖和做饭就在小屋的中央生起柴火，方便就在屋后林间的雪地里。床板不够宽。夜间我们的脚不得不悬在空中。
　　我这样说，因为我知道我做不到在这里长期生活。而这里，却真正是藏族兄弟们的家。
　　这是一路上一直困扰和纠缠我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感情。雪山如此美，而雪山居民的生活却如此苦。
　　我走神了。我本来想诉说那天下午金子般的时光。
　　离开八家寨后一路的上坡足够平缓，但是并非不吃力。毕竟海拔已经在三千米左右。前一夜我还觉得有些胸痛，这天我感到出奇地轻松，这让我高兴，以为自己已经不用再担心高原反应。
　　我走在最早出发的人们中间。我不敢落在后面，只因为我没有足够的信心。我怕一个人被留下的孤单和恐惧。
　　我们走在积雪之中。突然，太阳出来了。
　　雪山就在我们的前方，渐渐真实而清晰。脚下的雪突然白了好几倍。林中的树影前所未有地黑。这个世界是单纯而分明的。
　　帮我们背包的诺尔盖有着黝黑的脸庞和络腮胡子，戴着翻毛的帽子。他的粗犷在黑水时就象峰回路转般令我心动，让我知道我来到了我不拥有但却向往的所在。现在他微笑着向我们指点群山的名字。是的，这里其实是茫茫雪原，我们要爬的奥太娜只是其中的一座。
　　他指给我们左边镜子般的冰川。那是奥太美冰川。它把阳光反射回蓝天，它不动声色却坚不可摧。它的平坦暗藏伟力。
　　在越来越明亮的天空下，小木屋陡然出现在我们面前，象积木般随意，象游戏般天真。
　　我一直想说的是这时的阳光。
　　午后三点。我们在门前最高点的台阶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了。我们脱去被雪和汗濡湿的鞋子和袜子。我们把脚指头裸露在阳光和风里。我们把自己放在雪山的掌心里。
　　不再需要动弹了。找还不知道名字的同伴要来珍贵的咖啡，在保温杯里冲开后一人一口。看上去高不可攀的雪山现在近在咫尺。我们要爬到那雪山的顶上去吗，几乎有些不敢相信。但这时候的阳光是慵懒的，是柔和的，是没有负担的。这时候不适合思考，只适合发呆。仰头望去，雪山显得无比亲近而温暖。是真正的而不是想象中的温暖。我简直象在沙滩的躺椅上晒着日光浴般有了不可抗拒的睡意。我坐了几个小时，还是没有起身。我变得既轻快又滞重，好象在那段时光里，我的灵魂离开了我的身体融进了透明的空气里，我的身体因为没有灵魂而变得前所未有地深沉和彻底，沉缅在阳光甜美的抚摸里永远不再自拔。

极地孤行

左边的雪山延绵百里，高潮叠起。我们以为已经看到顶峰，然而一转弯，又有更高峰。它有少女的妖娆和圣母的丰润。奥太美是母亲山。
　　右边的雪山象金字塔，象箭头，象等腰三角形。它有最古老和最经典的外形。它不需要任何花样和机巧。至今无人攀越的奥太基是父亲山。
　　奥太娜是儿子山。它被父母悉心保护，它的顶峰要到风刀雪箭的垭口才能一睹真容。这时我明白它为什么是儿子山。它的顶峰尖锐而奇异。好象要刺破蓝天。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样的豪气和激情。
　　我牢牢记住了这三个名字，象要记住我生命中只此一次不会再来的碰撞和交错。但是这远远不是一切。当我站在奥太娜的顶峰，我才知道什么叫做雪原。
　　什么叫做无边。
　　雪白的世界在我面前向左，向右，向前方无限伸展。那无穷无尽的顶峰和垭口，无穷无尽的中心和边缘。那里是无法抵达的仙境和圣地。那里是不可打扰的自然。
　　我在顶峰的风里浑身颤抖。我拥抱着冰冷的岩石象拥抱着我的爱人。我明白我个人的际遇，我的爱与忧愁，在这茫茫宇宙面前实在渺小得微不足道。但这一刻，我敬畏但不自卑。我认同了我的渺小。我明知天外有天，但我仍然为我还能爱和忧愁感到幸福。
　　我拥抱着冰冷的岩石，感到发自内心的充实和满足。

乌咪

同学们，可以出发了，晚上还有课呢

极地孤行

不，别让高潮那么快到来。踮起脚尖，和我一起回到八家寨。
　　在苏拉家的地上打通铺度过的一晚并不香甜。不知是因为不习惯还是因为高原上人本来就难以入眠。但在辗转反侧中我出奇地没有焦燥。也许因为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艰苦和美永远是不可分割的孪生姐妹。我们所说的自虐，只是表象。我们乐于自虐，只因为它的回报过于诱人。
　　所以你可以猜到，第二天早晨，我眼中的景色让我屏息，让我禁语，如同一台华美的音乐剧刚刚拉开帷幕。一切的冲突，挣扎，追寻，惊叹，都尚未到来。而最初的烟雾和光泽，已经将我迷惑，使我失去旁观和冷静的能力。
　　八家寨是只有八户人家的小村子，一户比一户高，傍山而建。苏拉家的房子四层高，一楼是牛圈，二楼和三楼住人，四楼是阁楼。我们要摸索着接近直角的昏暗楼梯攀到二楼去。如果要方便，还要再攀上三楼。在三楼方便的好处是没有异味，可是那并不就是干净和科学的。我不得不这样说，因为当我在清晨萦绕的雾蔼中将要醉去时，一个念头象针一样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霎时变得清醒。我那时想，这样的美景，对年年月月居住在这里的村民来说，又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呢。
　　我注定已无法让我的文字变得唯美。当我在北美的原始森林和冰川湖泊间徜徉时，我热爱，却又感到遗憾，为美的过于单调和不沾人间烟火。让我着迷的首先总是人本身，总是来自有血有肉的心脏里的欲望和饥渴。那时我多么盼着我的双足能踏上另一块大地，那块大地上我曾经流下青春的汗和泪水。现在这块大地就在我的脚下。他们给我们做饭斟茶，就象我们乡下的亲戚。生在这块大地上的人们，谁敢说我们在乡下没有亲戚呢。然而如果我不是叶公好龙，这所谓的人文之中实际上含着苦难，让人坐立不安。
　　这是我无法解释的难题，如果苦难仍然存在，那么歌赞阳春白雪的美难道不是冷漠和自私的吗？可是，我却无法抑制我的敏感和逃避现实的倾向。那天早上，当我攀上三楼，我真的被我眼前的美惊呆了。
　　下雪了。
　　是轻柔的飘扬的羽毛似的雪，但还不是鹅毛大雪。于是这雪便有些羞怯，有些内向，仿佛不愿惊动人，却藏不住它的天生丽质。空气变得柔软而清凉，视线却并没有受到阻隔。这雪好象是一个含蓄的微笑，只为引我抬头望到更远的山谷和山梁。
　　山间经历严冬的坚硬而矍铄的树林，现在全都变白了，不是冰的白，是雪的白。是棉桃和绒球的白，是温顺体贴的白。一切的棱角都被抹平了，一切的锋芒都被掩盖了。如果这世上真的有海枯石烂的爱情，那么这爱情安家的道路和房屋应该就是这样的形状和质地。
　　但是好象还不够，气氛还不够浪漫和飘渺。还有雾。
　　牛奶一样流淌的雾，象守护伊甸园的天使一样在山间无声无息地漫游。她的雪白的肌肤在乳色的长裙里若隐若现。她伸展手臂，她弯曲腰肢，她回头，她侧身。她有千百种姿态，令人目不暇接，心荡神驰。她是天使，却有撒旦的魔力，叫人身不由己，叫人忘记世事，只想停留，只想从此沉睡在她的怀里。
　　她是有魔力的。她象所有故事的美好的开端将人麻醉。那些固有的棱角和锋芒并未消失，而是在我们的前方等待着我们。但是，那是以后的事。无论如何，这个瞬间真美啊。
　　就让我沉迷和陶醉吧。让我全心全意歌赞纯粹的美。

极地孤行

　我回过头来，穿着裙子的苏拉的母亲和姐姐就站在我身后对我笑着。
　　藏民的裙子是及地长裙，黑色，两侧有类似旗袍的低岔，穿在长裤外面。裙边有精致繁复的绣花滚边。其实如果不穿这条单薄的裙子并不会影响保暖，干活也更利索。可是她们一年四季穿着裙子。在爱美的传统和实用之间，前者占据着重要得多的位置。这样的性情是汉人久已陌生的。这样的作风让我佩服和钦羡。
　　还有他们的歌声。寨子很小，全寨的人都是协作队员，老人和少年帮我们背包，妇女们做饭，男人们带我们上山。我们全副武装走得气喘如牛，他们穿着解放鞋如履平地。男人们随时随地嗓子里流出高亢的歌。那歌声是充沛浑厚的，相比之下我们的嗓子暗哑无声。如果不是生长在高原和雪山的怀抱里，怎么可能拥有这样清澈明亮的嗓音呢。
　　我说到背包时，想起我其实很想问问他们帮我们背一趟包能挣多少钱。但我无法开口。我们交给协作队的费用是每人六百块人民币。我听说有一个老人知道后表示了惊讶。也许爬雪山的人们给他们带来了原本没有的经济来源，但这样付出巨大的体力挣来的钱能有多少呢。
　　还有带我们上奥大娜雪山的年轻的队长，他当天带我们上升海拔一千四百米又下降海拔一千四百米。下来后我无法再挪动一步。他和他的队员们，那几个总在默默走在我们身后保护我们的大哥，在随后的四天里每天都还要带队再登顶一次。
　　我真的觉得他们很辛苦。可是我的诉说变得迟疑，因为我害怕我表现出矫揉造作的同情。生活在这片至美至纯的土地上的人们无疑是艰难的。但是他们对艰难的承受力也不是我惯于无病呻吟的心灵所能想象。
　　我的眼前叠映出那些象他们脸上的笑容一样生动和爽朗的画面。
　　在深夜的雪地里，他们围着篝火跳起简单而欢快的锅庄。
　　那个十六岁的少年第一次和哥哥一起带队上奥太娜，他掩饰不住兴奋，一路几乎是跑着跳着到达山顶。
　　那几个脸颊上有美丽的高原红的背包的少女，她们的耳朵上挂着蓝松石的坠子。
　　下山途中，队长象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苹果。苹果被分成许多块，那个因为我的高原反应一路牵着我的手的大哥不容商量把他的那份塞给我。
　　还有一个细节我难以忘怀。那已是在我们从黑水回成都的车上。我身边的的藏族青年裹着厚厚的有油垢的藏袍，整个车厢里散发着难以描述的气味。那时我们已经五天没有洗澡，我们开始盼着早点回到城市。这样的气味不让我们觉得愉快。我身边的青年占了我一半的座位，也让我有些不开心。但是车开动起来，他开始一只接一只唱我听得懂和听不懂的歌。他的嗓子压得低低的，却仍然游仞有余。他只顾自己唱歌，他的歌声饱含深情。我承认那种和我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存在那个时刻把我迷惑住了。
　　我不知道也没有询问他们的名字。但是我知道他们在我心里的份量。艰难的生活仍然艰难得令人心痛，但他们天性善良而坚忍，乐观而顽强。他们是配得上雪山的人们。